來源: 《澳大新語》

「小時候/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/我在這頭,母親在那頭/長大後,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/我在這頭,新娘在那頭……」

這首廣為流傳的詩作使詩人和散文家余光中的名字聞名世界。

余光中,一生從事詩歌、散文、評論、翻譯這「四度空間」的寫作,現已出版詩集、散文集、評論集、翻譯等50多種。余光中喜歡旅行,足跡遍及世界各地,詩歌的靈感也隨著他的足跡湧發。2013年12月,余光中來到澳門大學,接受由澳大頒發的榮譽博士學位。當時他以《靈感一大來源——論藝術經驗之轉化》為題,為澳大師生及澳門的文學愛好者奉獻了一個豐盛的文化大餐。當日熱烈而火爆的場面至今讓人久久難忘;而那些未能擠進講堂聆聽講座的人們更是叫苦不已、遺憾之聲不絕於耳。

君子有成人之美之心,就在大家還為去年錯失余光中的講演而惋惜時,今年三月他再次應邀至澳,並成為澳大駐校作家,和澳門開始一個月的「蜜月」之旅,這個消息無疑讓澳門的春天更加美麗而溫暖。在「蜜月」開始之初,余先生就以《旅遊與文化》為大家奉獻了自己幾十年來的經驗心得,並舉辦了詩歌朗誦會和大家一起讀詩、品詩,共同感受詩歌的魅力,澳大學生看到了一個更加真實、風趣的文學家。

《澳大新語》有幸能專訪余光中先生,讓讀者更深入地了解這位文學大師。

余:余光中 | 澳:《澳大新語》

澳: 與您獲得的若干榮譽相比,您如何看待澳大授予的榮譽學位,以及如何看待澳大對您的評價?

余:這也是一份榮譽,是我第四次得到榮譽博士學位。最早一次是2003年,獲得香港中文大學榮譽博士學位,距今已經10年了。而今再次得到澳大頒發榮譽博士學位,這表示學術界對我的認可,也是一種鼓勵和榮譽。我的寫作仍然在繼續,並沒有枯竭。我和澳大之間也並不是毫無淵源,早在姚偉彬校長在任時,就來澳大演講過,當時演講的題目是《詩與音樂》。

在被授予博士榮譽學位時,澳大的評價多是溢美之詞。但是可能因為時間關係,頒發學位時,我有些成績沒有充分展開。其實,除了詩歌,我還在散文方面著墨甚多,有十幾本散文集,我曾經說過詩與散文,等於雙目,兩者並存才可以呈現立體的世界,我經常說「雙目合,視乃得」,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。詩歌是我最早涉獵的文類,而今我在翻譯、詩歌、散文、評論等各方面沒有偏廢。

澳:對於社會上對您為「鄉愁詩人」的定位,您感受如何?是欣然接受還是有所保留?

余:對於「鄉愁」詩人的定位,一則是喜,一則遺憾。《鄉愁》寫的比較短,格律簡單,容易背誦,被選入教科書後,散播非常廣。中央電視台編曲演唱,後來王洛賓、關牧村、羅大佑等十幾位譜曲演唱,使得「鄉愁」這個名片越來越被世人所矚目。但是就是這張名片,把臉給遮住了,定位雖然也貼切,但是卻狹窄了些。比如後來我有很多寫環保的詩歌,卻難以涵蓋其中。

澳:漢語新詩在世界文學格局中,如何獲得較高的地位,較廣泛的影響?您對漢語新詩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可能性如何理解?

余:現在漢語新詩在國際上的地位還不很高,也不普及。漢語詩歌在國際上的地位不是一定的。比如中國古典詩歌就有漢學家們在研究,並列入了中國文學的課程。漢語新詩就是「五四」以來的白話漢詩,發展了還不到100年的時間,100年放在文學史上來看是很短的。如今在英語霸權當道的現實條件下,中文作為世界三大語言之一,在西方有3,000萬人在學,實際上還不算多,因此漢語的使用也談不上廣。隨著華文的傳播,可能漢語新詩會越來越被認識,傳播得也會更廣些。

至於諾貝爾文學獎之所以備受矚目,是因為這個獎宣傳性大,是由瑞典王室舉辦,因而顯得更隆重,不像由政府舉辦的獎項,會鼓吹政治意義。即便是這樣,我認為這個獎仍然是「西方文學獎」,而不是「世界文學獎」。我們必須意識到漢語翻譯成英文是非常困難的,不像其他歐洲語系、拉丁語系等,相互轉換起來比較容易。泰戈爾之所以獲得諾貝爾文學獎,很大一部份原因是他用英文寫作。所以我們對於諾貝爾文學獎不必太在意,不要一廂情願地去提倡並奉為唯一標準。

澳:漢語新文學、漢語新詩是澳大提出的概念,它可以將現當代文學、台港澳文學、海外華文文學一體化,不分中心邊緣。對此,您有怎樣的評價?

余:這種提法在教學、研究方面確實有較強的整合力,有利於消除中心和邊緣的界限,全面地把握研究狀況。但是我並不都認可,因為在習慣上,和漢語相對應的是回語、藏語等。不在中國使用的往往才稱為「華語」,而在國內日常生活中用則稱為「普通話」。「華語」不會產生政治聯想,華文則可以在全世界用。所以如果是在學術研究方面使用我沒有什麽意見,並覺得這種提法很有道理,但是在日常使用中則不十分贊同。尤其是在新文學開創時期,胡適也只是提出「國語的文學,文學的國語」。

澳:您對澳大新校園有什麼印象?

余:看到澳大新校園,那裡不僅有配套完善的教學設施,住宿條件及周邊環境也非常好,為教師教課、學生組織社團活動提供了很多便利。希望澳大師生都能好好珍惜,把握這個機會,一起推動澳大邁向更高的層次。

 

大師講座 余光中談靈感來源

2013年,余光中來到澳門大學,談《靈感一大來源——論藝術經驗之轉化》,為文學愛好者奉獻了一場精彩絕倫的文學盛宴;還特別做客「余光中先生工作坊」,為文學愛好者獨開小灶,手把手近距離地指導文學初寫者,為他們把脈開方,和眾人分享他的創作經驗,以及他是如何將藝術經驗轉化為靈感。

美感經驗之互通

余光中認為藝術創作必須具備三個條件,即知識、經驗和想像。只有這樣,才能筆補造化。他認為藝術正如Malcolm De Chazal所言,「藝術就是使造化加速,讓神靈放慢」(Art is nature speeded up and God slowed down),也如唐代詩人李賀所說,「筆補造化天無功」,甚至如Oscar Wilde所認為的「不是藝術模仿人生,而是人生模仿藝術」(Life imitates Art far more than Art imitates Life)。

余以登山為例,輔以柳宗元、王質和自己的詩歌作例子,說明比喻是天才之試金石,並且要以不類為類才算高明。

寫實主義:直接經驗與間接經驗

「竹外桃花三兩枝,春江水暖鴨先知。蔞蒿滿地蘆芽短,正是河豚欲上時。」余光中借蘇軾《惠崇〈春江晚景〉》一段來闡明寫實主義中的直接經驗和間接經驗,寫詩者要注重發現和吸取不同的經驗來豐富認知感受。

在講解了寫實主義之後,余光中進而通過舉達芬奇、包慈、尚帕尼等人作畫的《最後的晚餐》,對照《馬可福音》的記載,指出有些題材不適合寫實。

通過色彩、構圖、造型等方面,余光中和聽眾一起分享感知經驗,同時以自己創作過程為例,細細剖析藝術創作之過程。如他在為劉國松《月球漫步》題寫詩歌時,將自己想像成在月球漫步的阿姆斯特朗,位置的變化讓詩人忽然想到李白那流傳千古的詩句「舉頭望明月,低頭思故鄉」,應該倒過來改為「舉頭望故鄉,低頭踏明月」。自然的聯想和想像獲得了古詩所沒有的美感效果和空間,可謂是美感經驗互通的最佳範例。

閱讀與意象

在工作坊上,余光中鼓勵學生多讀書,他認為開卷有益,但同時強調盡信書不如無書;他看重舊小說介乎文言和白話之間的那份文辭之美,認為中文寫作時應注重文字本身的美,而不可以追求故事。

余光中告知文學初寫者,剛寫詩歌時不要感歎人生,不寫哲理,而寫個人的、家庭的情感。詩要由一個主題、思念、感情,靠具體的形象表達出來。他舉《七步詩》的例子,認為這正是用看得見的具體東西,把握看不見的情緒的最佳案例。他認為意象和節奏是詩歌表達的兩大重點,學生不妨從鍛煉、操縱意象開始。

他建議,先看作家的選集,從模仿做起,三五年之後,就可以達到超越的時代;同時要堅持寫,每天都動腦筋寫幾句給自己看。余光中以自己為例,初寫詩歌時,他曾模仿新月派,寫了一些生硬的豆腐塊詩歌;後來受中國古風的影響,寫詩不分段,再後來隨著認知的提升,詩體、題材都有較大的拓展。

旅行與文化

「夫天地者,萬物之逆旅;光陰者,百代之過客。」(李白《春夜宴桃李園序》)

旅行是語言的翻譯,翻譯是語言的旅行,兩者之間有一種形而上的相通。古今中外的大文學家們,無不注重旅行的意義。只有這樣,才能深入認識不同地區的歷史文化與風土人情,從而開拓視野,豐富個人知識。

在工作坊中,余光中向學生介紹了中外文學藝術中對行旅的關注和表達,並以此開啟旅行在時間和空間轉換中與人生旅途之關係。從西方的《奧德賽》、《出埃及記》、《堂吉訶德》,到東方的《大唐西域記》、《西遊記》、《徐霞客遊記》,他細數中西文學中著名的遊記,既看到遊記本身的價值,更引導學生意會到這些遊記後來都變成了象徵,是人類存在方式的各種表達。

早年余光中便曾遠赴歐洲大陸暢遊學習,他藉此勉勵學子,每一個人都有旅行,每一段旅行都有與之相關的文化,要從一點一滴裡學會感悟。

 

余光中
著名詩人、散文家、評論家、翻譯家、編輯人。先後就讀於金陵大學、廈門大學;1950年赴台,畢業於台灣大學外文系。赴美進修,獲愛荷華州立大學藝術碩士學位。先後任台灣師範大學、政治大學及香港中文大學教授,又任台灣中山大學文學院院長、現為該校的光華講座教授,在海峽兩岸四地及亞歐美各地講學或任客座教授;為香港中文大學、台灣中山大學、澳門大學等校榮譽博士,北京大學駐校詩人。今年應邀擔任澳門大學「文學藝術家駐校計劃」駐校作家。著譯有《白玉苦瓜》、《逍遙遊》、《梵谷傳》等數十種。